克利夫兰萨克斯

文 | 李锐

竞技体育运动员在训练前和赛前都需要进行“暖身练习”，虽因人而异，但基本会包括慢跑以及拉伸等低强度动作，在相对短的时间内拉高心率，加速血液循环，增加呼吸深度和强度，让练习或赛时会使用到的主要肌群提前进行一定强度的收缩和舒张，从而有效减小运动伤害，让身体更好地适应即将到来的高强度动作。因整套动作往往伴随着运动员体温的微升，被称为“暖身”或“热身”练习。

同样，作为舞台上的“运动员”，音乐家也需要一系列或简或繁的流程来调动参与演奏的肌肉，预备身心。纽约爱乐乐团首席小号菲利普·史密斯（Phil Smith）认为暖身练习是一段“有目的性”的练习，起码涵盖如下几个步骤：1.气息，2.气息与手指，3.气息与舌，4.气息与手指和舌，5.歌唱性练习。当我们可以在全音域自如地演奏，而不过度使用肌肉，尤其号嘴压力的时候，就是俗称的“活动开了”。

有些演奏者比较排斥热身，尤其是花很多时间吹简单的东西，但更多的人还是会在排练前给自己预留哪怕是十分钟的热身时间。

美国独奏家、伊利诺伊州立大学香槟分校（UIUC）的小号教授艾米·吉尔莱斯（Amy Gilreath）曾在国际小号协会的研讨会上这样讲：“小号是一件玄妙的乐器，无论演奏者处在职业生涯的哪个阶段，每天清晨都需要像小孩子玩拼图一样，怀着好奇心和一丝敬畏重新去寻找如何演奏的密钥，把‘自己’一块块重新拼起来。这一探索不太可能是程式化的，因为‘人与号’的关系每日都会有点不一样。”

暖身练习VS日常练习

常有爱好者和学生发问：“暖身练习”与“日常练习”有什么区别？这有点像将“吃开胃菜”和“吃饭”进行比较。其实，二者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界限，无论吃什么，有没有前菜，总该会有第一口。借用小号大师多克西斯尔的话：暖身练习只不过是一个“短且简单”的练习，也许是演奏者每一段练习最开始的那部分。号手们将暖身练习单独命名，也许因为这段练习的目的性：尽快找到最有效率的“set up”（建立发音状态，即唇齿舌与号嘴相对适合的结构）的方法和最松弛且饱满的声音，要让发动机“热”起来，此外，“听到自己的声音”也非常重要。

先后走访了大量演奏家后，笔者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节点：咖啡时间。许多职业演奏者在清晨最初一小段练习后，都有一个放松的咖啡时间，无论是自己煮还是散步到最近的咖啡馆。咖啡将前后的练习隔开，也就有了“热身”和“日常练习”的差别。这段时间里，身体接触到第一缕阳光，唇部和脸部肌肉代谢掉练习积累的乳酸，大脑逐渐被咖啡因唤醒。

同样，我们或许也可以把乐团排练对音前的那些混乱之声称为“暖身”部分。

有些演奏家习惯在清晨长跑，爵士小号演奏家彼得·伊文斯（Peter Evans）说：“每天在太阳升起前慢跑几英里，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。跑完洗一个热水澡，你会发现呼吸已经调整好，嘴唇会更容易处于工作状态。此外，慢跑产生的多巴胺在我打开乐器箱子之前已经带给了我快乐。”

暖身练习的乐器选择

或许圆号和长号手不会有这样的困扰，而小号手则必须多一个考量：用什么调的乐器热身效果最好？

独奏家蔡斯·霍金斯（Chase Hawkins）曾凭借完美演绎利盖蒂的作品问鼎美国国家小号比赛冠军，他分享说：“对我来说，暖身练习的具体内容与大家无异，但多年的尝试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——我必须用降B调小号来进行热身。这也许多少存在些心理暗示的成分，但在降B调小号上进行充分的慢速练习，会给我最好的音色、更多的耐力和更好的灵敏度，无论当日的练习专项和主奏乐器是什么，哪怕晚上将演出的是亨德尔的弥赛亚。”

波士顿交响乐团首席小号汤姆·洛夫斯（Tom Rolfs）在纽约茱莉亚学院的大师班分享了自己暖身练习的独到见解：既然暖身练习的目的是获得最松弛的演奏状态，那么最优选的乐器当然是你能找到的阻力最大的乐器——高音小号。对于基本演奏方法已经定型的能力较强的演奏者，短时间在高音小号上的有针对性的练习会让身体更快进入状态。当然，演奏者需要极度敏感，无论是对音色、口型，还是呼吸。

“星耀铜管五重奏”（Stellar Brass）的小号演奏家史蒂夫·金德曼（Steven Kindermann）分享说：“对我个人而言，降E调的小号总能给我‘回家’的感觉（The Eb trumpet always feels home.）。虽然在铜管五重奏的日常演出中，降E调小号没有太多戏份，但每当演奏出现问题的时候，选择降E调乐器进行长时间的暖身练习似乎有着某种自我修复的力量。我想，这跟我工作需要用的音域和音量不无关系，降E调乐器的阻力总能很快地帮我找到最合理的‘set up’。而小乐器（small instrument）天然的歌唱性特质也让我在拿起乐器的一瞬间就提醒自己要柔美（Dolce）。”

常被忽略的“无乐器”部分

通常说，“紧张感是音色的大敌。”（Tension kills sound.）如果在演奏第一个音之前，身体是处于紧张状态的，那么放下乐器进行放松和拉伸往往比直接进入练习环节有效。

年轻的演奏家破茧成蝶得以享受舞台生涯，逃离不了“一万小时定律”。在愈来愈“卷”的当下，恐怕“一万小时”已经仅仅是一个低龄化的打卡点，加之工作后高强度的职业演奏，几乎所有音乐工作者的肩、颈、腰都有“职业病”。一些肌群的劳损必然需要其他肌肉代偿，这种状态下的演奏也被称为“亚健康状态下的演奏”，久而久之会导致动作变形，最终影响演奏本身。面对伤病的困扰，演奏家在定期寻求医师帮助外，也应当主动重视起这个长期被忽视的问题。

首届“安德烈小号大赛”冠军、独奏家史蒂芬·伯恩斯（Stephen Burns）热衷于在演奏家群体中普及“瑜伽”，并将清晨一小时的“瑜伽”视为不容忽视的暖身练习——唯有从头到脚、由内而外的松弛感，才能成就高效率的练习和演奏。

详读山姆和肖恩的大作《呼吸健身房》（Breathing Gym），我们也会发现，其实两位讲呼吸的大咖也是不惜笔墨地把过半的篇幅留给了“拉伸”。

亚历山大技巧（Alexander Technique，也被翻译为亚历山大技术）是由澳大利亚人马蒂亚斯·亚历山大发明并推广的。早在19世纪初，药品和医学都欠发达，作为一名演员，亚历山大在解决自身失声问题时发现了脖子状态的微妙差异：颈部失去了天然的、垂直的姿态，导致全身一系列的紧张。这一发现，不仅使得“颈部调理”成为演员的福音，也让其他行业辛苦劳作的大众获益。亚历山大技巧的训练旨在恢复颈部健康，从而使身体的其他部位自动做出与之相适应的调整，最终重建人体原有的“平衡”。积极的康复训练不仅能够消除身体方面的紧张感，还会积极改善人们的心理。

茱蒂丝·克莱曼（Judith Kleinman）和彼得·巴克（Peter Buckoke）从服务音乐家的角度深入挖掘了亚历山大技术，合著了《为音乐家定制的亚历山大技术》（The Alexander Technique for Musicians）一书，在业内引起了极大的反响，也挽救了许多音乐家几乎走向尽头的职业生涯。

亚历山大技术在管乐界的成功案例不胜枚举，有些至今依然被人称道：1993年的国际小号年会，组委会邀请了亚历山大专家芭芭拉·柯纳伯（Barbara Conable）举办了一场讲座。其间，一位志愿者被请到台前演奏海顿《降E大调小号协奏曲》片段，然后在芭芭拉的指导下进行了短暂的“亚历山大技术”练习。令所有在场嘉宾和观众吃惊的是，短短几分钟，当志愿者再次拿起乐器演奏时，判若两人。

而事实上，芝加哥交响乐团的文森特·契克维茨（Vincent Cichowicz）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将亚历山大技术运用到教学中，推荐高音有障碍的学生与亚历山大专家进行学习。一个阶段之后，学生肩颈的问题得到缓解，高音解决了，音色和灵敏度亦有明显提升。

哈登伯格：

一日之计在于“昨天晚上”

哈坎·哈登伯格被粉丝簇拥时有过这样一番令人深思的回应。

“您知道吗？许多人的梦想和每天奋力练习的目标是能吹得和您一样好。”“哈哈，好巧啊！我每天的目标也是这个！对于我来说，暖身练习就是‘找到自己的声音’。有时候面对密集的演出计划和大量的新作品，我在热身时也会有些担忧：如果不能找到最合理的演奏状态和心仪的声音，那么一整天的练习不仅没有意义而且会有受伤的可能性。然而，我也不希望花太多的时间热身，当然看你怎么来理解，不忙的时候我是非常享受慢热以及慢练的过程的。

多年的经验告诉我，能够让暖身练习更有效的环节其实是在前一天的夜里。睡前做一些有一定强度的练习，反而会大大缩短第二天‘重新拾起乐器’（pick up）的时间。比如‘三度连音’练习在这一段时间就帮了我很大的忙。”

演奏之后的“冷却练习”

与长跑后的拉伸一样，管乐手也有属于自己的“冷却练习”（warm down）流程。高强度的演奏之后直接把乐器放回箱子里也许不是最明智的选择。做一组低强度的、缓慢的、以重拾柔和音色为目的的练习会让肌肉更快恢复弹性，也会有效避免水肿。很少有人专门为“冷却练习”写作，而克利夫兰首席小号麦克·萨克斯（Mike Sachs）的专著：《小号日常基础练习》（Daily Fundamentals for the Trumpet）第38页的内容，成为了绝大多数演奏家每日练习的最后一部分。

戏谈“暖身”

网上有一个点击率极高的古早视频，记录了波士顿交响乐团铜管声部的演奏员们对“暖身练习”的回应，捧腹之余颇耐人寻味。

二长号史蒂夫·郎（Steve Lange, 2nd Trombone）说：“对对对，必须要热身。波士顿交响乐团的铜管声部有着独特的音响，有人说这是因为音乐厅，有人说这是我们演奏法统一……而事实上，让我悄悄告诉你，一切归功于我们的热身练习！尤其是集体热身！”

四圆号杰森·施耐德（Jason Snider, 4th Horn）说：“我从来不热身，因为我从来没冷却下来。（我工作量太大了……）”

二小号本杰明·怀特（Ben Wright, 2nd Trumpet）说：“当我充分热身的时候，没有啥是吹不了的！”

圆号副首席理查德·西布林（Richard ‘Gus’ Sebring, Assoc. Principal Horn）说：“今年是我在波士顿交响乐团的第31个年头，这也意味着，我已经做了五万两百三十三又二分之一次热身练习！”

首席大号麦克·罗伊兰斯（Mike Roylance, Principal Tuba）说：“啊，吹吹长音挺好的，没啥不好。然而，热身练习跟长音没啥关系，而是武装好自己准备进入角斗场决斗。（您是在用比喻吧？音乐性的战斗？）绝不是！绝不是比喻！是来真的！是准备好跟指挥拳脚相向！”

小号演奏家大卫·比尔格（David Bilger）在访谈中提到了在交响乐团中生存的几条法则，其中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：“永远不要在台上热身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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